原來,消失就是消失——讀〈鬱金香〉

Ginnnnnn
Mar 28, 2022

--

(〈鬱金香〉是一篇收錄在皇冠版《色,戒》,由張愛玲於一九四七年發表的小說,故事講一個女僕金香在阮家和一位少爺的感情消長,篇幅不長,卻是沉重的)

一篇「沒有人知道我們互相愛過」的文章。故事以金香日常伺候阮家為起,以寶初和金香似是而非的重逢為反高潮而結束。寶初很像是《半生緣》或《十八春》裡的沈世鈞,有一種善良男子普遍都有的溫情和懦弱。寶餘卻有一點像是祝鴻才,不怎麼克制自己,稱不上是溫柔,有評論說「寶餘」音近「寶玉」,暗示了他的風流。女主角金香自然被推置到了黛玉的定位去。《紅樓夢》裡黛玉的形象總是令人感到憂鬱的,像是葬花的橋段,只可惜黛玉葬的不是鬱金香,不然或許可以成為一種文學裡的接棒延續。讀的時候金香無非是憂鬱的,但是作為讀者,也多少被那樣的悲哀渲染。這一種悲哀並不是像《半生緣》裡那般猛烈的悲痛,而是無聲息地爬上心頭往裡鑽,所到之處所留下的都是鬱卒,悶悶的。

其實在閻家設宴款待的前一晚,寶初、阮太太和老姨太的互動就已經透露了寶初對於自己感情的優柔寡斷:

(老姨太)同寶初道:「哎,真的,那事是你去就,是吧?」阮太太道:「還是讓他去好。二弟他那個孩子脾氣,離開家哪行?」老姨太聽了,方才放心。又道:「那這個閻家小姐……」寶初忙介面道:「那閻小姐要給二弟倒挺合適的,不知二弟的意思怎麼樣?」阮太太笑道:「那你呢?你也得自己留神點了,現在人都講究自由戀愛了,單靠人介紹是不行的!」寶初笑道:「我想,對於這婚姻的事,現在真還談不到了,我總想等我對於事業上有點成就才能講這一點。」

一面說自由的戀愛,又說要做媒迎娶門當戶對的小姐,實為諷刺。主僕之間的戀愛是自由,也是違反社會倫理的,寶初把這樁婚姻巧妙地讓給二弟,心裡只是期望著金香。那樣的期望是「無聲的」,是不被人察覺的,或者該說是被金香因為寶餘的性騷擾而蓋過的。

我想結合高全之的《張愛玲學》中〈花非花 — — 聆聽〈鬱金香〉中的爭辯〉來形塑這個觀點:

…倒是街上過路的一個盲人的磐聲,一聲一聲,聽得非常清楚。(張愛玲,鬱金香)

聲聲磐,盲人過路,牽引我們離開那個一味事故、老成圓滑的立場。這點聲音我們聽得很清楚:作者在遠金香近寶初的操演之後,或許未能完全贊同寶初按兵不動的決定。(高全之,張愛玲學)

結合前文,評者大意大概是在說作者在敘述上從一開頭先由「聚焦在金香」,以「有花堪折直須折」來使讀者認為寶初該果斷些,轉為「聚焦在寶初」,道出年輕時沒能跨越的主僕隔閡,到了中年,安居樂業,似乎更沒有破壞的必要。到最後這一句話又微微的轉回金香的立場。然而「盲人的磐聲」,我們能說是借代了他的心聲和他多年以來不願面對的渴望嗎?似乎難以與寶初心中的缺憾做很明確的連結。也許在文本中的前一句找答案:

閻小姐含笑問道:「是不是就是從前愛上了寶餘的那個金香?

婆婆和嫂子的日常八卦多半是無心的,那種對話除了輕輕地調侃別家的人,並沒有真的想要攻擊的意思。然而全篇的最高潮便在此處,因為處在上帝視角的讀者難免會想為未能修成正果的寶初和金香抱不平 — — 寶餘和閻小姐結婚後,還不忘記在閻小姐面前吹噓自己過去被那麼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僕人愛慕過,但事實上讀者都清楚這樣的敘述是無中生有的。佐以高先生的觀點:「維持現狀雖然符合循規蹈矩的行為訴求,但是失之冷酷,守成得令人討厭。」正是那樣子的冷酷與守成,讓金香和寶初昔日的溫情石沉大海。因此,作者並沒有直接地把敘事的結構再度切換回金香的悲,而是用很天真的、無心的一句疑問,將那種「被誤解的悲哀」留給讀者自己去發酵。我們是否可以自問,《天橋上的魔術師》裡那一句:

「原來,消失才是真正的存在」

是否放諸四海皆準?是不是礙於社會的不仁,很多存在過的都不能存在下去呢?

--

--